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,竟自取路到杭州.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,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,心里想道:"我何不找着他,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."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.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,走了不多路,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,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.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,高声叫道,"凤四哥,你从那里来的?"凤四老爹近前一看,那人跳下马来,拉着手.凤四老爹道,"原来是秦二老爷.你是几时来的?在这里做甚么?"秦二侉子道,"你就去了这些时.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,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,管别人的闲事,这不是发了呆?你而今来的好的狠,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."凤四老爹便问:"此位尊姓?"秦二侉子代答道:"这是此地胡第八个公子胡八哥,为人极有趣,同我最相好."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,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.秦二侉子道:"而今凤四哥来了,我们不盘马了.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."风四老爹道:"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,"胡八公子道:"贵友明日寻罢,今日难得相会,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."不由分说,把凤四老爹拉着,叫家人匀出一匹马,请凤四老爹骑着,到伍相国祠门口,下了马,一同进来.
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楼下.凤四老爹进来施礼坐下.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办酒来,同饭一齐吃.因向胡八公子道:"难得我们凤四哥来,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艺.我改日少不得同凤四哥来奉拜,是要重重的叨扰哩."胡八公子道:"这个自然."凤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,指着向二位道:"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与.他初时也爱学几桩武艺,后来不知怎的,好弄玄虚,勾人烧丹炼汞.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?"胡八公子道:"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,三家兄几乎上了此人一个当.那年勾着处州的马纯上,怂恿家兄炼丹,银子都已经封好,还亏家兄的运气高,他忽然生起病来,病到几日上就死了.不然,白白被他骗了去."凤四老爹道:"三令兄可是讳缜的么?"胡八公子道:"正是,家兄为人,与小弟的性格不同,惯喜相与一班不三不四的人,做诌u诗/u,自称为名士.其实好酒好肉也不曾吃过一斤,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骗了去,眼也不眨一眨.小弟生性喜欢养几匹马,他就嫌好道恶,说作蹋了他的院子,我而今受不得,把老房子并与他,自己搬出来住,和他离门离户了."秦二侉子道:"胡八哥的新居干净的狠哩,凤四哥,我同你扰他去时,你就知道了."
说着,家人摆上酒来,三个人传杯换盏,吃到半酣,秦二侉子道:"凤四哥,你刚才说要去寻朋友,是寻哪一个?"凤四老爹道:"我有个朋友陈正公,是这里人,他该我几两银子,我要向他取讨."胡八公子道:"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,而今搬到钱塘门外的?"凤四老爹道:"正是."胡八公子道:"他而今不在家,同了一个毛胡子到南京卖丝去了.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旧门客.凤四哥,你不消去寻他,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个信去,叫他回来时来会你就是了."当下吃过了饭,各自散了.胡老八告辞先去.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.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.胡老八也回候了,又打发家人来说道:"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旱些过去便饭,老爷说,相好间不具帖子."
到第二日,吃了早点心,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备了两匹马,同凤四老爹骑着,家人跟随,来到胡家.主人接着,在厅上坐下,秦二侉子道:"我们何不到书房里坐?"主人道:"且请用了茶."吃过了茶,主人邀二位从走巷一直往后边去,只见满地的马粪.到了书房,二位进去,看见有几位客,都是胡老八平日相与的些驰马试剑的朋友,今日特来请教凤四老爹的武艺.彼此作揖坐下.胡老八道:"这几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,今日听见凤四哥到,特为要求教的."凤四老爹道:"不敢,不敢."又吃了一怀茶,大家起身,闲步一步.看那楼房三间,也不甚大,旁边游廊,廊上摆着许多的鞍架子,壁间靠着箭壶.一个月洞门过去,却是一个大院子,一个马棚.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:"秦二哥,我前日新买了一匹马,身材倒也还好,你估一估,值个甚么价."随叫马夫将那枣骡马牵过来.这些客一拥上前来看.那马十分跳跃,不提防,一个蹶子,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,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,挫了身子,墩下去.胡八公子看了大怒,走上前,一脚就把那只马腿踢断了.众人吃了一惊.秦二侉子道:"好本事!"便道:"好些时不见你,你的武艺越发的精强了!"当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.
这里摆酒上席,依次坐了.宾主七八个人,猜拳行令,大盘大碗,吃了个尽兴.席完起身,秦二侉子道:"凤四哥,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老哥们看看."众人一齐道:"我等求教."凤四老爹道:"原要献丑.只是顽那一件?"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:"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."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块放在阶沿上.众人看凤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,那八块方砖齐齐整整,叠作一垛在阶沿上,有四尺来高.那凤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,只见那八块方砖碎成十几块一直到底.众人在旁一齐赞叹.
秦二侉子道:"我们凤四哥练就了这一个手段!他那‘经’上说:‘握拳能碎虎脑,侧掌能断牛首.’这个还不算出奇哩.胡八哥,你过来,你方才踢马的腿劲也算是头等了,你敢在凤四哥的肾囊上踢一下,我就服你是真名公."众人都笑说:"这个如何使得!"凤四老爹道:"八先生,你果然要试一试,这倒不妨.若是踢伤了,只怪秦二老官,与你不相干."众人一齐道:"凤四老爹既说不访,他必然有道理."一个个都怂恿胡八公子踢.那胡八公子想了一想,看看凤四老爹又不是个金刚.巨无霸,怕他怎的?便说道:"凤四哥,果然如此,我就得罪了."凤四老爹把前襟提起,露出裤子来.他便使尽平生力气,飞起右脚,向他裆里一脚踢去.那知这一脚并不象踢到肉上,好象踢到一块生铁上,把五个脚指头几乎碰断,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.顷刻之间,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.凤四老爹上前道:"得罪,得罪."众人看了,又好惊,又好笑.闹了一会,道谢告辞.主人一瘸一簸,把客送了回来,那一只靴再也脱不下来,足足肿疼了七八日.
凤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处,逐日打拳.跑马,倒也不寂寞.一日正在那里试拳法,外边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瘦小身材,来问南京凤四老爹可在这里.凤四老爹出来会着,认得是陈正公的侄儿陈虾子.问其来意,陈虾子道:"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,说四老爹你来了,家叔却在南京卖丝去了.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,你老人家有甚话,我替你带信去."凤四老爹道:"我要会令叔,也无甚话说.他向日挪我的五十两银子,得便叫他算还给我.我在此还有些时耽搁,竟等他回来罢了.费心拜上令叔,我也不写信了."
陈虾子应诺,回到家取了行李,搭船便到南京.找到江宁县前傅家丝行里,寻着了陈正公.那陈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饭,见了侄子,叫他一同吃饭,问了些家务.陈虾子把凤四老爹要银子的话都说了,安顿行李在楼上住.
且说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开了个绒线铺,原有两千银子的本钱,后来钻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,又赚了他两千银子,搬到嘉兴府开了个小当铺.此人有个毛病,啬细非常,一文如命.近来又同陈正公合伙贩丝.陈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,因此志同道合,南京丝行里供给丝客人饮食最为丰盛,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:"这行主人供给我们顿顿有肉,这不是行主人的肉,就是我们自己的肉,左右他要算了钱去,我们不如只吃他的素饭,荤菜我们自己买了吃,岂不便宜,"陈正公道:"正该如此."到吃饭的时候,叫陈虾子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熏肠子,三个人同吃,那陈虾子到口不到肚,熬的清水滴滴.
一日,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:"我昨日听得一个朋友说,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书秦老爷要上北京补官,攒凑盘程,一时不得应手,情愿七扣的短票,借一千两银子.我想这是极稳的主子,三个月内必还,老哥买丝余下的那一项,凑起来还有二百多两,何不秤出二百一十两借给他?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,这不比做丝的利钱还大些?老哥如不见信,我另外写一张包管给你.他那中间人我都熟识,丝毫不得走作的."陈正公依言借了出去.到三个月上,毛二胡子替他把这一笔银子讨回,银色又足,平子又好,陈正公满心欢喜.
又一日,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:"我昨日会见一个朋友,是个卖人参的客人,他说国公府里徐九老爷有个表兄陈四老爷,拿了他斤把人参,而今他要回苏州去,陈四老爷一时银子不凑手,就托他情愿对扣借一百银子还他,限两个月拿二百银子取回纸笔,也是一宗极稳的道路."陈正公又拿出一百银子交与毛二胡子借出去.两个月讨回足足二百两,兑一兑还余了三钱,把个陈正公欢喜的要不得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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